發現詩歌的語調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了。這一年裡,我慢慢地體味著語調帶給我的幸
福。我承認是語調,是偉大的語調,讓我擺脫了很多年來,詞語對我的束縛和限制。我特
別地強調「語調」這個詞。這是一層紙,我們一旦捅破了它,我們的寫作就會開闊很多。
是的,我是如此驚喜地迷上了語調。當初意外地認識到語調時,我的心不是驚喜,是一種
巨大的狂喜。那天,我喜歡得不知怎麼才好。我那麼興奮,我很長時間無法讓自己平靜下
來。我知道,我終於找到了那條通向詩歌的道路。

  現在我已經學會了控制和操縱詩歌的語調和語境。我正努力地使用語調,而不再是使
用具體的詞來表達自己。我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對自己的寫作重心進行了一次根本性的調
整和轉移,現在對於我來說,語調是我寫作的一個新的原則和尺度。

  語調讓我體會到了一種空前的快樂和自如。我彷彿一下子從一個困境中走了出來。我
驚喜地發現我們平時熱衷談論的語言新鮮感和陌生感,完全可以通過語調來獲得。我反覆
地體會著語調這個讓我激動不已的發現。我感覺自己似乎打開了一個什麼東西。是的,有
什麼東西一下子打通了。就如那類武俠小說中主人公打通了任督二脈後的生命狀態和感覺
,天高地闊,草長鶯飛。一些原來是內在的根本無法在詩歌中體現出來的機理和氣血,正
在成為我詩歌的一些新的元素,它們確定著我當前詩歌的秩序和面貌。我從經驗寫作和被
動寫作中走了出來。我認識到語調才是詩歌的靈魂。

  時下的很多詩歌寫作,只是一些詞,只是一些句子,一些隨意的堆砌、排列和胡言亂
語。它們空洞。浮泛。蒼白。無關痛癢。毫無意義。原因是它們沒有語調。語調的缺失,
是這類詩歌的致命傷。好的詩歌,語言裡應該有一股「氣」。這個氣就是語調,一首有語
調的詩,是與眾不同的,它很容易被辨認,它會讓我們覺得親切。它會發光。它是可感的
。它自動和這個世界發生著聯繫。我後來慢慢注意到大凡優秀的詩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
語調。他們的很多想法不是通過詞,而是通過語調來實現的。有的時候,一首詩歌最迷人
的地方並不是它表達了什麼,而是它的語調。確切一點說,是語調,而不是詞,讓我們看
到並認出了詩歌背後的那個人。有時我們會覺得一首詩好,卻說不出它好在哪裡,這是因
為我們沒有認識語調。「在詩歌中,語調是如此重要……語調是某種保證。它保證那聲明
並非只是從引語詞典中抄來的,而是從作家實際精神中獲得的。」(希尼語)。從另一個
意義來說,語調也是對一個詩人技巧與深度的考驗。因為凡是優秀的詩人他們無一不是能
很好控制語調的人。

  由於對語調的理解和領悟,我的寫作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和層次。在這個境界裡,我突
然明白了很多事情。許多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現在竟然迎刃而解了。以前很多不可
能的事,現在成了可能。對詩歌的語調的應用,讓我在寫作過程中,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
忠實於自己的內心。在我最近的詩歌中,我總是讓自己的語調出來,我盡量讓自己從容些
,自由些,隨意些。我安靜下來了,就像一個在河中自由游水的人,語調釋放並打開了我
身體裡更多的河流和感覺。對於我而言,對語調的認識,是我個人寫作上一個深層面和意
義上的解放。它不是一次一般意義上的解放,而是一次整個寫作方式或者寫作觀的解放。

  一個寫作者最後的個性和他的語調是相輔相成的,一方面,我們的個性培育了我們的
語調,另一方面,我們的語調反過來也浸潤和滋養著我們的個性。我們在寫作之初也追求
過個性,也有過個性,但那個個性是一個假性的、不自然的個性,它並沒有真正地和我們
的生命我們的血肉融合到一起,它和我們的內心並不同步。開始時候的個性,是個人修飾
和雕琢的產物,它是有為的,有著功利的或者其他的目的和成份。而最後的個性,是你這
個本真的人。它是無為的。因為無為,它才最接近我們的本心。而寫作,到了最後呈現的
就是人,就是人的本心。「信乎詩文一道,根乎性而發為言,本諸內者表乎外,不可以矯
飾,而工與拙亦因之見矣。」(葉燮《原詩》)。詩人人品不同,形成不同的創作個性,
從而也就有了不同的詩歌語調。

  語調是有三六九等的,我認為好的語調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是愛。愛,也是好的語
調的顯著的特徵和品質。只有當語調的背後是愛的時候,語調所產生的詩歌,詩句才會產
生力量。才不是平淡和乏味的。一個懷著愛的詩人,是讓人親切的。我一直覺得愛是神奇
的。任何一個句子裡,我們只要感覺到了它裡面的愛。它就讓我們覺得那麼美好。在某個
意義上,語調和心中的愛是等同的。一個心中有大愛的人,他的語調必然是有力量的。這
是一種自信的力量。只要這個世界上的愛不枯竭,語調就會一直存在。語調是變化的,流
動的。彷彿一條有靈性的蛇。在你思想之棒的異引之下,它會起舞,它會呈現出讓我們感
到奇異的光亮。語調會有起伏。就如風吹過的莊稼地。這起伏體現了語調的自然之美。

  格非說,記憶中的某種情境為寫作的過程帶來了一種心境,為作品規定了一種調性,
在我看來這個調性就是語調。語調不是孤立的,它應該和一個人的記憶、性情、胸襟、生
活經驗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首詩與另一首之間肯定是有一些內在的聯繫的,有一種痕跡
,或者說延續性。如果在我的詩歌中有一種東西在延續並能被人們辨認出來的話,那個東
西一定是我的語調。對於我,語調有兩個形式,一個是外在的表面的語調,它是容易被感
知的,是暴露的,另一種則是內在的,它隱藏得更深一些,它帶給我的快樂也更深一些。

  從認識語調那天起,我就開始分析、研究並思考語調形成的基礎,以及語調的構成,
我希望我能知道語調是怎麼形成的,它何以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通過實踐和不斷探究,
我逐漸發現,愛、品性和記憶是構成和影響語調的三個重要的元素。當然,一個人寫作的
語調和他的人格、他的胸懷、他的經驗、他的氣質、他的閱歷、他的性情、他的記憶、他
的天性、他的生命、他的精神等等都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氣質不同的詩人在語言運用、
表達方式等方面都會體現出不同的特點,從而使作品具有不同的語調。這些,正是這一切
的混合,構成了一個寫作者的語調。因為構成因素的多元和複雜,所以語調是豐厚的。它
不是單一的,它是一個復合體,它具有復調的性質。它看似是單一的,但它的內在結構是
多元的。一個「我」,就是無數個「我」。事實上,並不是一個「我」在寫或完成一個作
品,是很多個「我」在同時進行這項工作。這很多個「我」之間可能甚至是互相矛盾的,
有爭執。但正是這些,這無數個「我」的倒映在語言和紙上的影子構成了一種語調。

  每一個成熟的寫作者都有自己特有的語調,這個特有的語調我稱它為「詩歌的指紋」
,它是辨認一首詩歌的重要標誌。詞語、意像這些淺顯的表層詩歌標識是可以複製的,而
語調,它是一種綜合的東西。詞語是死的,而語調是活的。語調是一個立體的,復調的,
它是一種內律。語調是有生命的,這就是另一個我們在紙上的彰顯。

  在一種強大的語感和調性之下,我有時會一天寫作很多首。但我後來有意識地抑制了
一些自己的這種寫作衝動。隨著對語調認識的深入,我也深刻地意識到了節制的意義。「
厚積薄發」這個詞一方面說到了要厚積,一方面說到了薄發。這個薄發就是節制。當一個
寫作者的寫作呈現開闊的時候,節制的意義和重要性就顯示出來了。我開始控制自己的語
調和寫作。就像用水閥控制管中的流水一樣。我盡量地每天只寫一首。如果不是自己內心
特別強烈的想寫,我不會破壞自己寫作的這種節奏感和連續性。

  我發現,每天一首這種節奏和速度,非常適合我。就像我的呼吸一樣。我已經地能夠
很好地控制或者駕馭它了。我覺得一個人應該把寫作調整的和自己的內心同步。和內心與
呼吸同步的寫作是真正自然的近乎天籟的寫作。

  一個寫作的人,必須掌握寫作上的主動權。掌握了主動權的作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作
家。正是對語調的領悟,寫作上,我由被動轉為了主動。鳥入天空,魚進水。不是天空容
納鳥,是鳥飛向天空,不是水接受魚,是魚回到水。這是一種大自由大境界。我已經在現
在的寫作中感覺到了它,這自由和境界是語調帶給我的。

  就如彈吉它的,調好了弦。唱歌的定好了調。一個找到了調門的人。寫作對於他就成
了一種享受和快樂。寫作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因為它和我內心的節律是一致的。所以
,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擔心寫不出東西。我們的心每天都在跳動。今天的感覺和昨天的感
覺也是不一樣的。生活表面看著是一樣的。其實很多內在的事物是在不斷變化的。對我來
說,語調,就像一條修好的水渠。定好語調後,水會自然地依著這水渠向前。可能有人會
指責這是寫作的慣性。如果這是慣性的話,那它也是一種讓我感到愉快的慣性。我願意享
受這樣的慣性所帶給我的快樂和舒展。

  寫作歸根到底是一個人的事情。不管在寫作中還是生活中,我們最終面對的是我們自
己。如果我們順利地解決好了自己,也就從根本上解決了寫作。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語調
。這語調是自然的,天生的,是無意識的,一個寫作者的任務就是要把自己生命和身體裡
的這個語調找出來。一個找到並擁有自己語調的寫作者,是幸福的。如果說找到語調以前
在寫作上我們的作品還會有起伏,那麼當我們找到自身的語調,解決了寫作的這個根性的
問題之後,我們在創作上的起伏就不復存在了。這個時候,我們的寫作,呈現出來的是一
種空前的齊整,那是一種內在的氣蘊和節律使然。這時候的寫作,是有生命的了。也正是
在這樣的寫作中,我們的本我從一片蕪雜無序的荒原上顯現了出來。

                        2006.8.26-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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